每28名常住者中就有1人登記捐獻遺體器官
一個村莊的“生死觀”
時間:2025-09-16
剛剛過去的中元節,不僅是紀念逝者的時間,其實也是認識生命意義的時間。生命的意義到底是什么?在地圖上,湖南省瀏陽市淳口鎮高田村位于杭長高速與354國道的夾角里。這個戶籍7200多人、常住4623人的村子,用164份遺體器官捐獻志愿書,給出了答案——將生命“延續”下去。曾經,高田村村民也把“落葉歸根、完完整整”刻在骨子里。而如今,“器官捐獻”“生命延續”成了村民茶余飯后的常談。
近年來,國家圍繞鄉村振興戰略,持續推進移風易俗工作,明確提出要破除喪葬陋習、弘揚文明新風,引導村民樹立科學健康的生死觀與價值觀。有人說,高田村的“風”比別的地方更暖些。從“談死色變”到“與死和解”,高田村的生死觀變遷,是鄉村移風易俗最鮮活的詮釋。
從前談死色變,“完完整整”是骨子里的規矩
高田村黨支部書記、村紅十字會會長羅海港還記得,幾十年前,“身后事”在村里是個“禁忌話題”。“那時候村民哪敢聊這些?都覺得‘死’是晦氣事,更別說器官捐獻了,‘把身上零件取走,那不是死無全尸嗎’。”這種觀念根深蒂固,就像村干部周姣英的丈夫,當年聽說妻子想簽器官捐獻志愿書時,頭搖得像撥浪鼓,“好可怕的,人死了還要被開刀。”
周姣英干了20多年村干部,她說,村民們素來看重“落葉歸根”的體面,在火葬才逐步推行的當時,器官捐獻更如同“天方夜譚”。那時的高田村,生死觀裹在“傳統”的殼里——生要熱鬧,死要體面,中間的日子要守著“規矩”過。誰也沒想到,一次無償獻血活動,就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,在村民們心中蕩起了漣漪。“當時獻血車來了村里,村里號召我們去獻血,說血是可再生的,我是村干部,得帶頭。”第一次走上獻血車,周姣英一次獻了400毫升,下車時頭發暈,心里卻升起了一股熱乎勁,“想著這血能救人,就激動”。
回到村里,周姣英把這份激動說給村民聽,她只用一句話就戳中高田村人的“軟肋”——“你們知道不?獻血以后,直系三代有需求,能優先用血。”在村民的觀念里,“家里事”是頭等大事。一聽說能給子孫留個“保障”,村民們的積極性也高了。“現在獻血車再來村里,隊伍能排好長。”周姣英笑著說。
顏柳英是村里獻血最多的村民之一。她在村里開了一家裁縫鋪,一輩子沒離開過高田村,性子樸實。客人來訪,她拿出厚厚一摞獻血證,還有她主動簽署的造血干細胞捐獻協議。有人對她的做法不理解,但柳英卻覺得:“能幫到別人,是好事。”
獻血的事像一個運動的原子,觸發了高田村人關于愛的裂變。他們慢慢發現,“付出”不是虧本的事,既能幫別人,又能護著家。更重要的是,村民們開始思考:生命除了“活著”,還能有別的意義嗎?
88個名字,一場靜悄悄的“變革”
2018年12月,村民邢長希在報紙上看到了遺體捐獻的報道,主動聯系瀏陽市紅十字會報名登記,簽了遺體和人體器官捐獻書,成為了高田村首位遺體器官捐獻志愿者。這事在村里炸了鍋,“人還好好的,怎么就想捐遺體了?”邢長希不辯解,只是在遺囑中寫下了自己的樸實心愿:“希望可以捐獻自己遺體,移風易俗、破舊立新。”
在爭議之中,一場改變悄無聲息地在高田村萌芽。2019年5月21日,高田村舉行了人體器官(遺體)捐獻志愿報名集體登記儀式。那天,村廣場上擠滿了人。羅海港和村委會的所有黨員干部都早早簽署了遺體器官捐獻書,沒想到的是,周姣英也來到了現場,她成功說服了丈夫。“我跟他說‘要是我先走了,我的器官還能在別人身上活著,你想我的時候,就想著我還在幫著別人,多好’。”那天,有88人當場簽約。但羅海港說,這不是最終數字,“很多人沒趕上儀式,后來又陸續來村委會簽,算下來有上百人”。簽約儀式就像一場普通的屋場會。可就是這場“普通”的儀式,成了高田村生死觀變革的里程碑。
“以前是‘一個人走在前頭’,現在是‘一群人跟著上’。”羅海港說,從那以后,村里的“氛圍”變了——沒人再覺得器官捐獻是“忌諱”,反而會主動聊起。村委會的宣傳也沒搞“敲鑼打鼓”的形式,而是潛移默化。例如,他們會在晚上為村民們播放《一個人的球隊》——這個講述長沙16歲少年葉沙捐獻器官救了7個人的故事,總是能讓村民感動落淚。羅海港說,村干部們和大家科普時,會弱化“要從身體里取器官”這樣比較直接的說法,強調“一個人的眼角膜、肝臟,能在別人身上繼續活著,這就是生命的延續”。
在邢長希簽下遺體和人體器官捐獻書后的第七個年頭,這位“第一個吃螃蟹”的人,又一次震撼了高田村。2025年8月6日,邢長希去世后,成為中南大學湘雅醫學院的“大體老師”,為醫學事業作出貢獻。第二天,羅海港參加了邢長希的告別儀式。“當時已經是凌晨了,本來應該直接送去醫學院,但醫學院的師生們堅持要做告別儀式。”羅海港說,那天他忍不住哭了,“看到了大體老師對醫學院的重要性,和他們對生命的尊重,我也共情了”。
從“活著”到“活得有價值”
高田村的村民們慢慢明白,生命并非只有“死亡”這一種結局,他們可以用另一種方式“活著”。2001年,村民彭玲玲查出尿毒癥,需要換腎。但腎源稀缺,丈夫張德達說:“那時候就想著,要是等不到腎源,咋辦?”沒想到,兩個月后她等到了腎源。如今,60多歲的彭玲玲能下田、能挑水,跟普通人一樣。因為這件事,他們總想著要用行動回報這份“好運”。于是,2019年村里舉行登記儀式時,夫婦倆“早早就去簽了捐獻志愿書”。彭玲玲說:“要是沒有那個好心人捐腎,我都不知道還要等多久。現在我們也想做好心人,幫別人一把。”
2024年,村民張偉因車禍離世。家屬商量后,決定尊重他生前的心愿,簽署了器官捐獻志愿書。最終,張偉成功捐獻了眼角膜、肝臟和腎臟。張偉的事,將高田村的捐獻氛圍推向了新高。“以前大家覺得‘這事離自己很遠’,可張偉讓大家知道,意外隨時可能來,要是能提前做好準備,就能給別人留個希望。”羅海港說,那段時間,每天都有村民來簽志愿書。同一年,村里的五保戶張豐收也走了。他生前特意跟村委會交代:“我吃了一輩子低保,國家沒虧待我。走了以后,把我的眼角膜捐出去,給國家作點貢獻。”這些人的故事,成了高田村活生生的“教材”。“不用我們多說,村民們自己就會傳。”羅海港說,現在村里要是有人去世后捐獻了器官,大家都會說“這人這輩子沒白活”。
截至2025年8月,高田村簽署器官捐獻志愿書的村民累計有164名。這意味著,村里每28名常住者中,就有1人簽下了這份“生命承諾”。“以前談死色變,現在聊器官捐獻跟聊種地一樣平常。”羅海港說,村里的變化還不止如此。以前,留在村里的老弱婦孺,閑時總愛湊在一起打牌;現在,全民健身中心、文化廣場成了熱門地點,跳廣場舞的、打太極的、下棋的,熱鬧得很。“大家覺得,好好活著,是對生命的尊重,要是走了能幫人,就是生命的另一種圓滿。”周嬌英說,她現在雖然滿60歲不能獻血了,但還是會跟村民聊捐獻的事,“能多一個人簽,就多一份希望”。
如今的高田村路面平整寬闊,連路邊的雜草都收拾得干干凈凈。但羅海港說,“村支兩委并沒有做太多工作,都是村民們自己修的。”村民有錢出錢、有力出力,口中總說著,“不給村里增加壓力”。生死觀的轉變,就如同這條村民們共同修好的那條柏油路,在平實的生活中述說,生命不只是“活著”,更是“延續”;死亡不只是“結束”,更是“另一種開始”。這或許就是鄉村移風易俗最應該長成的模樣:不是千篇一律的改變,而是讓文明的種子從心里長出理解與尊重,成為對生命最溫柔的敬畏。
湘紅